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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捌零壹》——張保仔與香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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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捌零壹》——張保仔與香港故事

7月. 13, 2024

 

 

◎鄺健銘/台灣季風帶文化總編輯

 

書名:《壹捌零壹》

作者:林宇

繪者:曹志豪

出版社:季風帶文化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4/06/28

書本連結:https://mzbooks.shop/products/%E5%A3%B9%E6%8D%8C%E9%9B%B6%E5%A3%B9

 

 

 

 

張保仔一直是香港重要的文化圖騰,是「香港故事」的重要一環。從過去到現在,香港的文化創作者都喜歡以張保仔的海盜故事為藍本,創作小說、電影、電視劇乃至劇場表演(特地為香港參與二〇一〇年上海世博會而製作的歌劇《張保仔傳奇》便是一例)。香港回歸後不久,中國南來文人甘豐穗出版小說《赤鱲角英雄傳:張保仔香港拓荒錄》,自也有回顧漫長的「香港故事」之意。至今,張保仔在香港的足跡仍然隨處可尋——長洲據說曾藏有寶藏或軍火的「張保仔洞」,仍是香港著名旅遊景點之一;於維多利亞港之上,「張保仔號」仍來往穿梭,乘載旅客。亦有電影公司對《壹捌零壹》這本新書感興趣,有意將這個新版張保仔故事搬上大螢幕。

 

為何張保仔會與「香港故事」密不可分?原因大概有二:第一,張保仔為人正直具俠氣,這種人物設定向來具魅力,在喜歡談義利張力的港產黑幫江湖電影之中就更是如此;第二,香港恆久作為港口城市,從來與海洋息息相關。涉及海洋的關鍵詞,定然少不了「冒險」與「自由奔放」,這都是引人入勝的故事元素,以海盜生活為題材的日本《ONE PIECE》全球銷量破五億,大概也可歸因於這些故事元素。

 

 

關於張保仔

位於中環海濱的香港海事博物館成立一週年時,曾舉辦特展《海盜與張保仔的世界》,且集結展覽內容,刊行小冊子。在「香港與張保仔」一節,小冊子如此形容張保仔為人:

 

「據說張保仔的個子高大,身穿光鮮的衣服,不但具有非凡的魅力,而且一生運氣奇佳。另外他也十分迷信神靈,每次行動之先必定求神問卜,尋求衪們的庇佑,並經常到廟宇參拜,事奉神靈。他以公正嚴明見稱,卻又從不兇殘。」

 

以書寫香港掌故著稱、生於一九二〇年代的魯金,在《新界及離島街道故事》裡寫道:「張保仔在本港海域活動時,從不掠殺當地的居民,並且常給予人們一些好處,因此才有這許多附會。」另一生於一九〇四年、在港卒於一九七〇年代的中國南來文人葉靈鳳曾認真考究各種文獻,旁徵博引,梳理張保仔事蹟,書寫《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一書。書內,他援引清代著名文人、廣東人吳應逵所寫的《譜荔軒筆記》,筆記內有一則關於張保仔的軼事,從中可見張保仔磊落灑脫的一面。

 

「劉某者,番禺人,其父賈安南,歲一往返。嘉慶初,海賊方熾,半道為賊夥所掠,急赴水,僅以身免,既恨喪資,又受驚恐,病遂卒。劉以諸賊惟張保最強,必保也。朝夕切齒,欲得而甘心之。覓良工,製尖刀尺許,日夜淬之,且傅以藥,懷之而投賊,乞為黨,每侍立必近保側。一日,保察其顏色有異,突命左右縛之,搜其衣底,得利刃,其光熒然。保叱之曰:汝胡為者?劉嗔目曰:欲殺汝耳!保曰:素無仇,必殺我,何也?劉曰:殺吾父非仇乎?保宛轉問:爾父遇賊何時何地?沉吟久之,曰:殺爾父者,烏石二也。余是時全幫方駐某所,何由得至某地與爾父遇?汝誤矣,令左右釋其縛,且曰:余殺人父多矣,汝敢仇我,真壯士也。汝仇未報,汝心遂矣,不必作白頭也。給四金遣之歸。」

 

張保仔作為海盜,自是以海為家,其事蹟自能反映香港海洋文化的一面,其出身更是如此。按林則徐寫於一八五〇年的奏摺(「張保即張保仔,本係蜑戶」),張保仔為蜑家人(同為蜑家人的,還包括袁崇煥與霍英東)。蜑家是香港深具歷史的海洋族群,這個族群當年為避秦而長居水上。源於明末左右的香港大嶼山大澳漁村,是蜑家在港的一個重要聚居地,他們亦另外聚於赤柱與香港仔。張保仔以大嶼山為根據地,其海盜勢力據說遍及香港仔、赤柱、長洲、東涌、荃灣等沿海地方。若干年前,香港太平山北面干德道上甚至曾有名為「張保仔古道」的小徑。張保仔對歐洲炮艦技術極感好奇,亦曾建造威力強大的艦隊。按香港海事博物館特展小冊子的資料,在一八〇八與一八〇九年兩年之內,張保仔接連擊敗清朝水師,清朝船艦數目減半,從一百六十五艘銳減至七十二艘。一八〇九年十一月,在赤鱲角,張保仔與清朝水師及葡萄牙海軍聯軍大戰九天。根據「澳門記憶」網站資料,英國東印度公司澳門分公司還免費為該聯合艦隊提供了大量武器和彈藥。不過,從香港海事博物館特展小冊子資料看,張保仔海上勢力並沒有因這場大戰而大受打擊。

 

 

張保仔與香港

張保仔故事的海洋面向,也就成了重要的創作靈感來源。二〇一九年,另一香港作家黃勁輝出版小說《張保仔》。於「故事之前」,黃勁輝寫道:「『張保仔傳說』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尋找香港這片土地的文化源頭。如果香港的象徵是海盜帆船,帆船意象,有什麼文化涵意?為什麼香港要以海盜,做文化象徵的地標呢?」

 

現在香港作家林宇出版新作《壹捌零壹》,配以著有圖文小說《死角》(後被改編為電視劇《繩角》)的香港漫畫家曹志豪所創作之插畫,以更魁宏的格局述說張保仔的故事,海洋世界的磅礡與多變因而得以重現。《壹捌零壹》處處顯現張力——各旗海盜間的張力,以及官民間的張力。各旗海盜理應是同路人,卻因各種私利計算而角力繼而反目;官民之間看似敵對,但最終張保仔接受清廷招安,後來甚至不乏官運,致使後來力主禁制鴉片的林則除出手阻止其升遷。這些看似互相排斥的張力,卻在海洋世界之中能夠並存。畢竟,「務實」與「靈活」是海洋文化之靈魂。

 

《壹捌零壹》敘事架構宏大,故事難免會有點複雜。張保仔接受招安後,其時兩廣總督百齡命幕客袁永綸撰寫《靖海氛記》(版本為葉靈鳳在《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之輯錄),當中記事可作《壹捌零壹》的故事背景簡介。

 

「粵東海寇,時起時滅,由來久矣。乾隆五十六年(公元一七九一年),安南人阮光平逐其國王黎維琪,維琪奔入廣西。嘉慶六年,維琪弟福映,以暹羅龍賴兵返國,與光平大戰,殺之。光平子景盛與其臣麥有金遁入淤,海賊鄭七、吳知青等附之。景盛以鄭七為大司馬,鄭七有海船二百,助景盛返國,十二月襲安南港,福映與戰屢敗,鄭七遂據安南港虐其民,民怒潛約福映夾擊之。鄭七大敗,中礮死。從弟鄭一領其眾,劫掠海上。水師總兵黃標屢敗之。其後海賊紅黃青藍黑白諸旗蜂起,吳知青,綽號東海伯,黃旗,李宗潮附之。麥有金,綽號烏石二,藍旗,其兄麥有貴弟有吉附之,以海康附生黃鶴為謀士。郭婆帶,黑旗,馮用發、馮日高、郭就喜附之。梁寶,綽號總兵寶,白旗,李尚青,綽號蝦蟆青,青旗。鄭一,紅旗。又有閩賊蔡牽為之聲援,海寇愈熾。」

 

這段官方記事,記述了張保仔崛起的脈絡與其時華南海盜勢力之分佈。張保仔崛起的背景相當跨域。故事源起於安南,即今越南。十八世紀末,阮氏兄弟在西山起義,當中阮光平稱帝,為西山朝皇帝,至今仍被越南人視為民族英雄。及後在一七八九年,阮氏擊退應後黎朝君主之邀來援的清朝軍隊。勝仗之後,阮氏向清廷議和,並請求冊封,這是一七九一年後黎朝最後一任皇帝黎愍帝黎維琪流亡廣西之由。數年之後,黎維琪之弟福映在暹羅(今泰國)請兵,且戰勝阮光平,光平被殺。阮光平勢力戰敗之後,光平子阮景盛向海盜鄭七求援,且勝戰回歸。不過,鄭七勢力紀律不明,觸怒民眾,福映趁此機會,擊敗其勢力,鄭七被殺。鄭七死後,華南海盜群龍無首。鄭七從弟鄭一在海上固整力量,成立紅旗,其他海盜勢力則變成黃青藍黑白旗。(詳見圖一與圖二)鄭一的紅旗聲勢最大。

 

鄭一、鄭一嫂(石陽)、郭婆帶是張保仔故事之中的重要人物,前兩者令張保仔扶搖直上、使之能夠領導紅旗,後者令張保仔體會海上江湖風風雨雨(詳見《壹捌零壹》故事)。鄭七與鄭一同是鄭成功父親鄭芝龍族人後裔。鄭一的父親為鄭連昌,其勢力曾活躍於香港今鯉魚門與魔鬼山一帶,鯉魚門天后廟由鄭連昌所立,其立廟碑石至今仍存。

 

 

從海洋視角回望「香港故事」

在此脈絡之下,對張保仔故事與香港之關係,可作三點補充:

 

第一,從海洋視角研究地方之必要:以海洋視角重新思考何謂「中心」、何謂「邊緣」,是貫穿日本學者濱下武志整個學術生涯的研究課題。在其新出版的中文著作《海的亞細亞:濱下武志跳脫陸地中心的史學視野,海洋如何奠定亞洲的貿易、移民、世界觀和國際秩序》之中,濱下武志批判受國族主義思想制限的視野。他說:「過去走向『中心』的向心力追求純粹化、普遍化、同化等方法、指向、發想,如今為了掌握被概念化的『邊陲』,更為講究追求涵蓋性、媒介性、個別化、差異化。」他特別強調,「中心與邊陲的關係,不是強弱、權力大小的問題,而是邊陲本身的內在性照射中心,兩者之間的往復作用。」他甚至說,以海洋「地域」視角思考的話,「中央」與「邊緣」之別可以相當模糊。美國史家安樂博(Robert Antony)在《南中國海海盜風雲》亦應和這種觀點。他說:「為什麼要以海洋為重心呢?……可以使我們超越地緣的界限和國家地理疆界的限制。」事實上,濱下武志早在《香港大視野》以海洋視角書寫「香港故事」,其香港「八大腹地論」至今仍受注視。

 

第二,從海洋神祉理解香港的文化多元:天后/媽祖是水上人的重要神祉,至今在香港,天后廟處處,而這亦成為香港作家林宇書寫《壹捌零壹》這個張保仔故事的動機。在他眼中,張保仔以義盜目標行事,並以廟宇為媒介接濟救助貧苦大眾。而在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家華生(James L. Watson)眼中,天后信仰之流行、天后廟之設立,更是從海洋視角理解「中心」與「邊緣」兩者「往復」的重要案例。華生在論文“Standardizing the Gods: The Promotion of T’ ien Hou”以香港為案例,指對海陸族群而言,天后有不同文化意涵,在港天后廟因而可概分為兩類——一是與海洋族群關係較密切的天后廟,二是與新界氏族關係較密切的天后廟。香港最歷史久遠、廣東沿岸現存最古老的天后廟,是建於南宋時期(一二六六年)、位於今西貢佛堂門的天后廟。這座廟三面環山,直到今天,要從陸路到這座廟仍是不便。不過,華生研究的天后廟之一,是於今青山公路旁、修於清代、由新界文氏所建的東山古廟。他留意到兩點:第一,在清代之前所立的香港天后廟,主要由海上族群(如漁民與商人)控制,在此之後所立的天后廟,則多繫於新界陸地氏族;第二,與新界陸地氏族相連結的天后廟,受清代海禁政策的遷界令影響。為打壓在台鄭氏復明海洋勢力,清政府命令沿海居民向內陸遷移,以阻截沿海對之接濟。事實上,立廟也是清政府管治手法之一。清廷勢力擴至台灣宜蘭之時,便建立包括天后在內的廟宇,使之成為行政中心,以「禮教化」當地人。這成為了香港陸海信奉天后動機不一的脈絡:按華生觀察,在新界氏族的天后誕中,擊潰海盜勢力、為社會帶來穩定,是天后受歌頒的原因之一,這暗示了對朝廷之效忠;對包括海盜與漁民在內的海洋族群而言,保佑行船平安、漁獲豐富,則是天后受供奉的原因。

 

第三,從海洋視角回望「香港故事」之必要:從以上海陸對天后理解不同的案例可見,香港作為與海洋關係密切之地,其文化意涵厚重多元。事實上,海洋文化海納百川,各種看似相對立的元素同時並存,是常見之事。例如,海盜與官府不一定對立。十九世紀初,寧波地方官員奉行「特許海盜行為」政策,曾支援名為「阿伯」的海盜集團,劫掠在寧波海域的葡國船隻。當張保仔接受招降時,主事的百齡與張保仔皆得到嘉慶帝獎賞。另一個例子,是海上活動者來自社會各階層,不一定全是流氓無賴。這些海上人可以是漁民、地方鄉紳商賈、官吏士兵等。最後一個例子,是在海上,敵我定義靈活,中葡聯合海軍在赤鱲角大戰張保仔海盜勢力便是一例。按此海洋文化特點,香港學者羅貴祥曾著有論文〈從海盜邦到耕作村:國家主權下香港的海岸與農地敘述〉,分析張保仔傳奇在香港深入民心的原因:

 

「在葉靈鳳筆下,張保仔儘管不是個劫富濟貧的俠盜羅賓漢人物,但也是個有一定正義感、略帶階級鬥爭意識的人。他率領二千多艘船、近二萬群眾,中國政府與西方列強都視他為心腹大患。葉靈鳳在書裡情節生動地描寫張保仔如何多次擊敗來剿他的滿清水師,又如何被葡萄牙人的新式艦械聯合滿清水師圍困在大嶼山赤瀝角八天,還是能突圍而去。《張保仔的傳說與真相》一書確定了不少傳說為真相,例如張保仔的海盜邦怎樣輕易打敗清兵、進擊沿岸村落、扮成清兵來擾亂民團等事蹟。

 

葉靈鳳的書裡說,張保仔是被逼成為海盜的,跟一般的浪漫化說法,以為海盜都是逃避壓逼與社會不公而選擇下海為寇頗不相同。據葉靈鳳的描述,張保仔本是廣東漁民,十五歲時被大海盜鄭一所擄,自此成為了他的手下。鄭一來自鼎鼎大名的海盜集團鄭芝龍、鄭成功的家族。鄭一見張保仔聰慧,委之為小頭目。後來鄭一去世,他的海盜邦由他妻子鄭一嫂繼承,而鄭一嫂又與張保仔有染。正因為這個關係,張保仔搖身變為新的領袖。他號令嚴明,不許部眾搶掠鄉民,被清廷招降並當官後,更正式娶鄭一嫂為妻,可謂有情有義。張保仔傳奇是一個受害者變為大英雄的故事,象徵了社會不公義與貧窮的強烈抗議。葉靈鳳沒有把他刻劃成要改造世界的政治人物。張保仔只是個在既有世界裡試圖改善自己生活的普通人,這一點更令香港人喜愛這個人物。在張保仔的故事敘述,女海盜亦扮演重要角色,增強了性別自由與平等的價值觀,對那個年代男尊女卑的社會,也帶來了顛覆性的意義。張保仔的故事彷彿解釋了香港的身世,而敘述裡的海盜邦結構,猶如香港社會的縮影。」

 

從這種海洋視角細味《壹捌零壹》,便會發現,香港故事更具格局與血肉。

 

圖二:海盜各旗成員表

來源:Robert Antony, Like Froth Floating on the Sea, 2003.

 

圖二:海盜各旗成員表

來源:蕭國健,《鑑古尋根 : 香港歷史與古蹟尋蹤》,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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