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育嶒／國立政治大學台灣研究中心
宮廟是台灣的政治人物日常地方拜會的重要行程，每到選舉年更是如此，每逢選舉，台灣的廟宇也跟著熱鬧。《天下雜誌》今（2024）年曾做過〈神明與選票〉的專題，分析政治人物為何喜歡拜廟，三組總統候選人又分別拜了那些廟。雖然神明本身不投票，但除了由於宮廟是地方信仰中心外，宮廟更是各方勢力角力的空間，因為宮廟是地方人際關係的「粽子頭」，一旦一把連結起地方的重要人物，就能織起綿密的人脈網（端傳媒，2020年1月2日）。國內不少學位論文及期刊文章也均指出宮廟具有動員群眾的能力，而這些人士的動向多少影響信眾的態度，這大概是為什麼中共想要滲透台灣的宮廟系統。
本文以下簡介由國立中山大學佘健源、國立政治大學卞中佩、Creighton University Colin O’Reilly，以及世新大學劉玉晳等學者所合著，發表在《Foreign Policy Analysis》的〈In the Name of Mazu: The Use of Religion by China to Intervene in Taiwanese Elections〉（以媽祖為名：中國以宗教介入台灣的選舉）[1]，以探究中共如何透過滲透台灣的宮廟系統來達到介入選舉的目的。該文以高雄市境內的宮廟為研究對象，整體而言，研究發現高雄市各里的媽祖廟密度與被視為親中政黨的國民黨，在選舉中的得票率呈正相關；然而，都會選區和鄉村選區之間存在差異，僅有都會選區的媽祖廟密度特別與國民黨的得票率呈正相關，這與台灣的宮廟本質存在差異有關，也間接說明為何中共滲透台灣宮廟的效果有所差異。
台灣宮廟本質的差異
本文以高雄市作為分析對象，乃是因為高雄市在合併升格後，並存都會選區的高雄市，以及多農村的高雄縣。根據內政部的統計資料，高雄市目前合法登記的宮廟總計多達1471間，其中主祀媽祖的宮廟達164間。這些宮廟基本上可被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建立於農村社區的傳統庄廟（老廟）；另一種則是建立於工業化與都市化社區的移民廟（新廟）。因為高雄作為台灣的工業港都，長期以來吸引了大量來自澎湖、台南、嘉義、雲林、屏東等縣市的移民勞動力。「月是故鄉圓，神是祖廟靈」，這些離鄉背井的移民將家鄉大廟的神祉分靈至高雄祭祀，逐漸建立起了移民廟。因此老廟主要分佈在舊高雄縣地區，而新廟則多位於舊高雄市區（如圖1所示高雄市境內媽祖廟分布圖）。這兩類廟宇無論在經營方式還是與地方信徒的連結上，都有著相當的差異，而這項差異正是成為中共滲透宮廟系統成效的差異所在[2]。
資料來源：端傳媒。
說明：本圖僅顯示高雄市境內的媽祖廟，而不含主祀其他神明的宮廟。其中，黃點為庄廟（老廟），綠點為移民票（新廟），白點則待查。
媽祖廟是中共滲透宮廟的主要對象
在台灣眾多廟宇中，媽祖廟是中共最主要的滲透對象。這是因為在過去幾個世紀裡，作為海神的媽祖，深受從中國橫渡台灣海峽的移民以及漁民的崇拜及信仰。由於台灣媽祖信仰的普及，有百萬以上的虔誠信眾。中國政府於是加強對媽祖信仰文化的了解，並開發一系列與媽祖相關的旅遊行程，並邀請台灣的媽祖廟及鼓勵其信徒參與，希冀透過兩岸人民交流以促進中國和台灣的統一。而福建省湄洲島是媽祖的誕生地，中國聯手台灣宮廟人士於2009年時成功申請將媽祖信仰列入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使得中共政府強調兩岸深厚的文化聯繫和兩岸統一的重要性。
尤其在台灣發生太陽花學運和民進黨於2016年總統大選勝選之後，中共政府強化與台灣媽祖廟的聯繫來增強其在南部草根的影響力。太陽花學運發生之後，2015年中共宣布了「三中一青」政策，鎖定爭取中小企業、中低收入戶、中南部及青年世代的認同。在2016年，民進黨候選人蔡英文贏得總統選舉後，中共更是將佈局升級轉向「一代一線」（青年世代、基層路線）的政策，其中「一線」旨在影響台灣的村里長以及中小型寺廟，希冀通過廟宇擴大其對南部台灣草根的影響力。
因此，中南部的寺廟，尤其是媽祖廟，成為中共統戰的主要目標。然而，並不是南台灣所有媽祖廟都成為中共的在地協力者，這跟不同類型的媽祖廟所仰賴的財源基礎有關。老廟根植於農村地區，農村的庄廟不僅是社區的信仰中心，也是凝聚村民情感的重要場所。由於這些庄廟擁有一定範圍的祭祀圈，並設有爐主、丁口錢等制度[3]。這些老廟的財源主要仰賴社區居民的丁口錢。相對的，都會區的新廟，則沒有類似的制度，由於社區民眾流動性較大，社區民眾與移民廟的關係無法像老廟那樣依靠爐主、丁口錢等制度維持，他們反而仰賴朝聖信眾香油錢的自由納捐，因此財源基礎並不穩定。正是因為如此，中共當局推動的湄洲島媽祖朝聖旅遊行程對這些新廟而言具有吸引力，向信眾收取的旅遊團費可以成為宮廟的財源之一。
媽祖廟周圍鄰里的居民轉向支持國民黨
三位作者透過空間模型分析媽祖廟周圍鄰里居民的投票意向變化，他們分別分析2014年、2018年九合一地方選舉，以及2016年、2020年的總統大選，透過定群追蹤資料(panal data)，以分析民進黨及國民黨的得票率變化。研究發現，媽祖廟密度愈高的鄰里，國民黨的得票率呈現正成長，民進黨則是負成長。另外，若是比較新廟及老廟所在周遭的鄰里，僅有新廟周遭的鄰里，居民顯著轉向支持國民黨，以致國民黨得票率的增加。為了驗證的確中共滲透到宮廟系統，特別是主祀媽祖的宮廟，企圖介入台灣的選舉，作者也將關帝廟、主祀其他神明的廟宇以及教會納入控制變數，但僅有媽祖廟周圍鄰里的居民，其投票意向出現改變，這更加說明中共贊助的媽祖旅遊行程，搭配在台灣的在地協力者其言論影響力，的確達到介選的目標。
三位作者也進一步透過訪談來驗證量化分析的研究發現，有受訪者指出即便老廟的廟方人員曾去過湄洲島祭祀，但由於老廟有固定丁口錢維持財源，廟方人員沒有強烈動機或意願參加由中國政府贊助的旅遊活動。相對的，新廟廟方人員則有強烈動機舉辦這樣的活動，以吸引和保持信徒和資源。有受訪者指出，信眾以非常優惠的價錢到媚洲島旅遊，卻在當地入住非常高檔的旅館。加上近年來，社交媒體成為現代人分享生活點滴的平台。許多信眾在社群媒體「分享」（炫耀）奢華的旅遊行程經驗，而在封閉式的社群媒體群組，則充斥著許多批評民進黨的言論。宮廟主事者的表態或是言論，間接影響信眾的政治態度。總而言之，由中國政府贊助的媽祖旅遊活動是影響台灣媽祖廟領袖的統一戰線。
綜合討論
本文很有趣地透過空間模型比較老廟及新廟周遭鄰里居民投票意向的變化，並成功驗證由於老廟、新廟本質的差異，以致對於中共所贊助的媽祖旅遊行程的誘因有不同程度的吸引力，間接影響新廟信徒的政治態度及投票意向。不過，隨著農村地區人口流失，難保農村庄廟財源不再穩固，同樣未來會接受中共的財源贊助。
儘管該文僅以高雄市作為分析對象，但是全台灣遍布許多媽祖廟，如果按照本文研究的邏輯來看，以及中共當局「一代一線」的統戰手段，要透過地方廟宇，打入南部草根民眾生活，恐怕許多宮廟有中共滲透的空間存在。中共介選拉抬國民黨的選情可以看做是選戰攻防，但最令人擔心的恐怕是中共透過滲透宮廟系統進行大外宣，以「買下人心」追求兩岸統一。
宗教作為貼近基層人民文化上的生活方式，這樣的政治滲透與影響往往可能是潛移默化的過程，而難以讓人察覺。如果透過滲透宗教可以達到介選的目標，對於中共來說，這項統戰策略當然會是成功的。即便該文僅有發現媽祖廟是主要被中共所針對的目標，未來難保祭祀其他神明的宮廟未來不會受到中共逐漸政治滲透。
假如說宗教滲透是為了拉攏台灣中老年世代的手段，透過社群媒體的滲透，則是拉攏青年世代認同中共的手段。近年來隨著中國流行影音、品牌影響力打入台灣青年的生活，大陸用語也變成台灣青年日常生活使用的語言，這種與宗教一樣的軟性文化力量也在影響台灣的青年。這反映在2018年一項調查指出，台灣人對大陸好感度有上升的跡象，特別是比較年輕的世代。目前已經有不少的媒體或者智庫單位的調查指出，搭乘大陸流行文化的輸出，中共更進一步利用小紅書、抖音等社群平台，透過演算法不斷製造有利於中共政治形象的言論，是中共在台灣青年統戰上認知作戰的重要平台。
面對中共的統戰威脅，「反滲透」這件工作從來不應該僅是政治口號，而是中共「現在進行式」的工作。其實民主政治很脆弱，有不少國家的民主制度正在倒退、再次走向威權。因此，我們就必須要好好討論如何從各方面去進行因應。不過最近媒體報導在野黨打算要鬆綁〈反滲透法〉的修法，這樣的方向似乎是與現實狀況背道而馳，究其所以，不外乎是對中共政權存有天真的想像。如果我們不知道中共目前正在做的各種統戰工作以及他們對台灣的領土野心，其結果就是台灣民心被中共收買僅是遲早的事情，這不是一句「我們要對台灣的民主政治有信心」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註腳
[1] Sher, C. Y., Pien, C. P., O’Reilly, C., & Liu, Y. H. (2024). In the Name of Mazu: The Use of Religion by China to Intervene in Taiwanese Elections. Foreign Policy Analysis, 20(3), orae009.
[2] 更多報導可參考端傳媒2020年的〈神明不投票：「宮廟影響選舉」的可能與不可能〉。
[3] 在農村地區，一間廟宇祭祀圈裡所有家戶都為祭祀組織，每家每戶都有輪流擔任爐主與頭家的機會。通常男性稱為丁，女性稱為口，丁與口就是用以計算一戶人家的人口方式，廟方執事與當地的村里長則按照每家每戶的人口數收取費用，因而稱之為丁口錢。
